二兰生活小常识美文乡村赤脚医生
几场秋雨后,天气骤然转凉,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,发热、咳嗽,腔子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,整夜整夜睡不好觉。
我们让他就近在城里住院治疗。父亲坚定地摇头:“我的病只有广生能看好,你们送我回老家,别的啥地方都不去!”
父亲送到家时,广生已经支好了摊场,输液瓶、输液管、大大小小的药瓶摆了半张方桌。见面寒暄的功夫,广生端详过父亲的面色,也不必量体温之类,他对父亲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,说话间针头已经扎进父亲干瘪的手背。晶莹的液体顺着细长的管子缓缓流入父亲的血管。不一会,父亲安静下来,微微眯上眼睛,广生叮咛二兰守着父亲的药瓶,便随着大哥围着电炉子喝茶,一边说着与秋收有关的事。
茶是罐罐茶,一盅一盅地炖,淡淡的茶香从泛着泡沫的茶缸溢出,大哥一手端起茶缸,扯着长长的茶线,将滚烫的茶倒入广生面前的杯子,一手将一块鸡蛋糕递给广生。
广生是我们当地颇有名望的乡村医生,我不能准确说出他的年龄,只记得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,他就娶妻生子了。
广生娶妻生子和从医都是他的父亲丑顺突然去世后的事。
丑顺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。我们小的时候,只要谁有个头疼脑热,无论大人小孩,寻到丑顺家,丑顺看看来人气色,再简单询问几句,便在斑驳的绿色药架上取下大大小小的药瓶,红色的、白色的、黄色的药片从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一粒一粒漏下来,落在柜台上裁好的四方书本纸上。站在屋檐下等药的人拿上包好的药,也不问价钱,转身就走。
没过两天,头疼脑热好了。过一个月,甚至半年,丑顺媳妇拿着一个小本子挨家挨户收药费,一般几毛钱,谁家也不问账是否记得准确,只要手头允许,便立刻付了药费钱。乡下人买什么都讨价还价,大到儿子娶媳妇,小到一根葱一枚蒜,唯有药费不讲价。更何况,一般情况,丑顺治病,药到病除。
丑顺还有一门绝技就是接生。乡下人生孩子不进医院,每个村子大约都有接生婆,接生婆都是自己孩子生多了,慢慢积累的经验,没有多少医学常识做理论依据,我们村的孩子都是丑顺接的,比接生婆要规范的多,奇奇怪怪的事也发生的少,后来,附近的村庄都请丑顺接生,据说经丑顺挽救的母子不计其数。
丑顺脾气好,为人和善,又做着治病救人的行当,颇受庄间人爱戴,亦医亦农,育三男二女,日子像流水一样过着。
一天早晨,媳妇唤他下地干活,他起的迟,没吃干粮就下地了,快到中午觉着饿了,想早点回家,早饭午饭叠一起吃。媳妇勤快,一边除草,一边捡了一背兜猪草,丑顺人胖,蹲下身子将背篼绳放在肩上起身,眼前一黑,一头栽进洋芋地里。当广生慌慌张张喊父亲时,丑顺已经走了,一句话也没留下,那时,老大广生才十六七岁。
丑顺年纪与父亲相仿,从小一起长大,是光屁股的交情。丑顺的突然去世,家里如同塌了天,父亲帮着料理后事,出殡那天,全村男女老少和附近村子来送行的队伍绵延几里,女人们嚎啕大哭,男人们悄悄抹眼泪。当天夜里专门派人守着伤心欲绝的丑顺媳妇。半夜,一旁的女人打个盹,惊醒时不见了丑顺媳妇,父亲和广生喊来半庄人到处找,后来在丑顺坟头找到了昏睡的媳妇。
广生背回母亲,一夜之间长大了。他先是自己坚持退了学,背起父亲的药箱,凭着耳濡目染的印象尝试着包一点简单的药,也可能是遗传因素,很快,广生有了他自己行医的一套模式,逐渐得到大家的认可,很自然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,不几年便成了当地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。
治病也是认大夫的,一个村子就三四百人,各家各人的身体状况如何,赤脚医生基本心里有数。父亲身体硬朗,唯有每到秋冬交替季节容易染上风寒,送进医院一道道繁琐的检查程序下来,医生先后用过几种消炎药,都不见好转。广生知道父亲连年用药,抗药性逐年增强,用剂量偏大一点的青霉素反而见效。
青霉素这类针剂在稍大一点的医院基本取代下架,父亲的身体机能如同他老旧的观念一样固执,拒不接受新生事物,这是父亲住过几次医院以后得出的结论,所以,只要老毛病发作,就必须回老家找广生。
起初,我们一致质疑父亲的判断没有科学依据,反复几次验证,不得不承认“自学成才”的广生还真有“两下子”。后来,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,广生的称呼也由当初的“赤脚医生”变成了“乡村医生”,依然是村头巷尾那个最熟悉的身影。
作者:张维平(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)
编审:@读书与人生